Managing Your M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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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Erathia目前只写了这么多,目前小说处于无限期搁置状态。作者表示如果机会合适愿意继续写下去。我希望能继续了解秦歌阳在Stillwater的美好生活。
   圣诞夜的静水镇是真正宁静的夜晚。那些平日遛狗的老太太、匆匆晚归的学生和改装
后招摇过市的敞蓬吉普,在这时候都失去了踪影。每一家的房屋或公寓外面都多多少少挂
上了彩灯,透过流光溢彩的窗户,秦歌阳甚至在大街上就能感受到每一间屋中透出来的那
种浓浓的暖意,让窗外的黑暗和寒冷也逃得远远的。黑暗和寒冷进不了这些屋子,只好柿
子拣软的捏,回头来欺负秦歌阳这样的无家可归分子。在这样一个无聊的寒假里,秦歌阳
平日还可以在餐馆打工来混时间,而今天,餐馆也关了门。秦歌阳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呆了
一下午,对着冷锅冷灶发愣。以前的诗人说“蝉噪林愈静”,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林静
蝉愈噪”,在这么一个静静的夜晚,秦歌阳便是那只躁动不安的蝉,涌动着各种百无聊赖
的情绪。他暗自庆幸晚上还有冯打铁请自己吃饭,不然真不知道这时间该怎么打发。

  眼见该出门了,找衣服却颇费了一番踌躇。秦歌阳来美国后,牢记美国人“衣服要每
天换”的生活训诫,都是每件衣服穿一天;轮毕之后,再从这一轮衣服中挑出最干净的,
开始新的一轮,不甚干净的便略过,因此每一轮都比上一轮要小——如此螺旋塔式上升,
直到再也挑不出干净衣服了,再全部送到McErloy街上的洗衣房去一次性解决。这种懒人
作派其实并不太坏,只是在这种螺旋模型上,接近螺旋尖的部分是颇为危险的区域:不仅
挑选余地大大缩小,而且挑出来的也是穿过好几次的,多多少少有些心虚气短。在这个平
安夜、要去别人家里露脸的时候,秦歌阳却发现自己很不幸地正处在这个螺旋尖上,惟一
能见人的是一件蓝色的套头绒衣,还是一个月前趁感恩节大降价的机会花八块钱在沃尔玛
买的,不过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今天晚上也只好靠它了。

  冯主席家的圣诞大餐实在当得一个“大”字,盘子、碗碟、酒杯全是大号的,透着一
股豪气。冯主席的官方解释是这就是他们那里的待客传统,实在、厚道,不像许仙娃家,
菜虽然做得好、分量却少,每人两三筷子就没了。秦歌阳肚子里说那只是你的筷子伸得太
大,一下顶人家三下——不过终究没敢说出来,只是嘿嘿干笑了两下,表示附和。然而李
小佩却在一旁揭发,说这其实是因为冯打铁太懒,用大号的碗碟,做几个菜就可以顶两三
天,因此害得她老吃剩菜。今天过节,还好你们要来,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就随随便便把我
打发了呢。

  秦歌阳也觉得今天冯打铁确实下了工夫,一桌子好菜已经上好,尤其是那正宗山西老
陈醋烧出来的糖醋鲈鱼满屋飘香,甚至邻居家的猫们也闻到了,在外面直叫唤。满桌的菜
在屋里圣诞树上五光十色的彩灯照耀下发出诱人的颜色,秦歌阳不停地流口水之余,见他
们并没有开饭的意思,才想起还有一个人要来,便小心翼翼地问:“还等谁啊?”

  “哦,还有一个女生,跟我一个实验室的,”李小佩道,“她也是今年刚来的,还单
身呢,待会你们好好聊聊吧。”虽然是漫不经心的口气,但话里话外分明透着暧昧的笑意

  秦歌阳心里一跳,没想到韩瑛那天一句玩笑似的“相亲”竟一语中的。自己比冯打铁
小不了多少,也算大龄青年了,当主席的连这种个人问题都替大家考虑到,不愧是克尽职
守、勤政爱民。今后学生会也别改选,冯主席一直连任下去得了。

  “河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冯主席就是那静水的太阳……”正当秦歌阳在肚里有一
搭没一搭哼着小调的时候,门铃响了。

  李小佩起立开门,门外首先传来的是一串快乐的笑声。

  “好香啊!你们家老冯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一个女孩耀眼的身影闪进门来,秦歌阳登时觉得屋里所有的灯光全都暗了下去,隔几
秒钟才恢复了正常。

  定睛一看,原来却认得,也是今年的新生。然而,甚少有人知道她的真正名字,因为
大家都叫她快乐面包,或者简称面包。这个名字的由来已经无从查考,大概因为她天性活
泼开朗、姿容亮丽,走到哪里就把快乐带到那里,让所有悲观失望的人都觉得“面包会有
的”、从而更加热爱生活,因此得了这个绰号。直到后来,有谁在路上叫她一声“面包”
,她也甜甜地答应一声“哎……”自然,秦歌阳的这种“认得”毫无疑问是单向的,没有
李小佩牵线,自己根本就没有让人家“认得”的机会。

  秦歌阳从最初的眼花当中恢复过来,才看清楚面包穿着一件翻毛领的裘皮大衣,相比
之下,自己那件八块钱的绒衣简直就像替民工的保姆收拾垃圾的拾荒匠穿的。进门脱下皮
衣皮靴后,是一件合身的高领羊毛衫,极为妥帖地附在身上,如同度身定做的一般。头发
很细致地焗过油,柔亮地披在肩上——至于长相,对于这种女生而言,如同被层层漂亮彩
纸包起来的糖果一般,其实总是最后才被人注意到。

  女孩先跟李小佩拉住手好一阵亲热,再甜甜地跟冯打铁打过招呼,最后目光便落在了
秦歌阳身上。她来之前大概从李小佩那里多多少少得到过同样的暗示,因为秦歌阳能看出
她跟自己一样,眼中都带有点那种期待的目光,就是手里拿着彩票、等待开奖公布时的那
种。面包的这目光在秦歌阳身上来回扫了一遍、最后停在那件八块钱的民工绒衣上,充满
期待的目光便很快黯淡了下来。

  “你好。”失望归失望,面包依旧不失礼貌地跟秦歌阳打招呼。这种礼貌,就好比即
使开奖不中、也不宜在对奖台前就把彩票扔掉,给彼此都留下一些面子,且待转身离开后
,再慢慢撕碎、悄悄扔入垃圾桶不迟。秦歌阳无奈,也只好以礼相待,饭桌上,几句客套
话车轱辘般来回一说,再扯两句家常,高分贝的热闹与节日的气氛一叠加,便将失望的情
绪消融了许多。

  秦歌阳一边将最大的一条鱼据为己有、一边恭维面包的衣服真是漂亮,心想今天你出
风头、我要实惠,咱们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虽然恭维的人土了一点,但也算是有人恭维,毕竟是值得高兴的事。这时李小佩也来
凑趣,问面包都在什么地方买衣服。

  面包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唉,这一直是个问题啊。这地方就是太小,根本没地方
买衣服。我很多衣服都是专门到纽约的专卖店买的。”

  秦歌阳忍不住插了句:“咦,这边卖衣服的地方好象很多啊,像JCPenny,Old Navy
……”本来想说“还有沃尔玛”,不由想起面包刚才打量自己的眼神,堪堪忍住。

  如同幼儿园老师听到自己班上的孩子提幼稚问题,面包宽容而无奈地笑了笑:“那种
地方卖的衣服,能穿么?这个镇上真没什么地方可以买衣服,河马城我也去过,还好有
Banana Republic,其它的地方真不行……”

  “那边还有一家GAP……”

  在李小佩的合作之下,这一年冯打铁家的圣诞大餐终于成功变成了服装研讨会。两个
女人兴奋地聊着,两个男人耐心地听着,不时很配合地发出“原来如此,真是长见识啊”
一类的感慨,大家似乎都忘了这次聚会本来的目的。秦歌阳倒是觉得很满足,在这样一个
异乡的岁末的大年夜里,有鱼吃、有漂亮美眉聊天,想想人家卖火柴的小女孩,还好意思
多要求些什么呢?

  待到从冯家告辞出来,随着夜色愈重,一幢幢房子外面的彩灯也愈加明亮了。秦歌阳
边走边想,这位面包小姐,还真有点像一盏耀眼的大瓦数彩灯,远远观看赏心悦目,但要
用手去捧的话有点……嗯,烫。

  刚刚才回到自己家里,秦歌阳又百无聊赖起来。自己这件衣服大概的确是太糟糕了,
身上、心里刚刚从冯主席家带回来的快乐和暖意楞是就捂不住,还没回到家就从领子、衣
袖和每个扣眼里逃得干干净净。

  实在无事可干,无聊之中便想找人聊天,于是给水管工打了个电话,没人。又拨韩瑛
,却是小青接的,说韩瑛跟骚客上休斯敦玩去了。

  “你没跟他们一道去?”秦歌阳问。

  “呵呵,你让我去招人嫌啊?”

  “那就他们俩?好嘛,这么快就开始脱离群众了。”想到自己今天相亲失败,秦歌阳
有些愤愤不平。

  “是啊。韩瑛本来说要带上她师妹一起去的,结果骚客特关怀地说,刚来美国没两天
,要好好休息,四处乱跑怕水土不服,结果愣把人家留在家里——”

  “韩瑛的师妹?你是说粟遥雪?”

  “是啊,不带人家玩,话还说得那么好听。你们男人啊,任何私心,都能找到冠冕堂
皇的理由。”

  “别把世界上的男人一棍子都打死啊!骚客私心大大的有,我可是正直无私,去年我
在单位刚评的学雷锋模范标兵,要不是出国,今年还得是我……”嘴上跟小青应付着,秦
歌阳心里却涌起一阵不平的冲动,强烈地想要去看看这个被“抛弃 ”的可怜的孩子。

  “是你啊?”粟遥雪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么晚还有人到访,略带迟疑地将秦歌阳请进了
房门。在这里秦歌阳深刻地感觉到了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差别——冯主席家鸡鸭鱼肉、
灯红酒绿,而这里却跟自己家一样,陈设简单、清净寂寥。遥雪穿着一身睡衣,洗过的头
发还有些微湿地披在肩上,房间四周白色的墙壁使得她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像是没有休
息好的样子。

  “不好意思,有点晚,没打搅你吧?”

  粟遥雪微微一笑:“还行,这两天时差还没全倒过来呢,再晚也睡不着,就自己看看
书。”

  “啊,那么爱学习!”想到自己整个寒假就没摸过书,不由得有些惭愧。

  “哦,没什么,闲书而已。”遥雪自己又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书,秦歌阳的视线也跟着
挪过去,挺眼熟的封皮,原来是《沙床》,作者是当前正走红的一个美男作家。秦歌阳想
,帅哥就像一贴上好的促销广告,总能吸引女人为自己兜售的所有东西买单——不管是球
赛、唱片、书籍,还是五光十色的爱情肥皂泡。

  “赶赶时髦,见笑了。”遥雪自我解嘲似的笑笑,收起书,抬起头来,随意地轻轻一
甩,让几卷搭在肩上的头发柔滑地落在背后。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却把秦歌阳看得呆了好一
会,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犯傻,而遥雪正看着自己,只好赶紧找话题把这尴尬给岔
过去:

  “这两天过节,也没出去玩?”

  “没呢。师姐本来说要带我去休斯敦,不过我觉得刚来,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哼,韩瑛这家伙,只顾自己爽,就这么把你扔下不管?大过节的,你一个人离家在
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粟遥雪一笑:“你来了,这不就有说话的人了么。师姐跟我说过,他们刚来的时候也
都是这样的,其实大家出来的,都差不多。杜甫不是说过么,‘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后来朋友多了起来,也就好了。”

  秦歌阳有些讶异,年轻的时候喜欢跟一帮小太保小太妹一起混,遥雪的这种沉静和恬
淡自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周围的女孩子身上见过了。

  于是只好挠挠头皮,说:“我不行,我喜欢热闹,喜欢跟人喝酒打牌侃山。 短时间
的独处没关系,但若是时间长了的话,人会有变傻的倾向。”

  “还行吧,师姐说你特聪明,大概变傻一点也比我们强得多。”

  秦歌阳琢磨着韩瑛的原话定然不是如此,一定是“喜欢耍小聪明”什么的,正在忿忿
地想不知道韩瑛在她面前还八卦过我什么长短,却听得里屋传出一阵隐约而熟悉的歌声:

  my last night here for you

  same old songs , just once more

  my last night here with you

  maybe yes , maybe no
  ……

  秦歌阳眼睛一亮:“你这里也有eyes on me啊,那可是我这两年来最喜欢的歌。”

  “真的?”粟遥雪微微有些惊讶。

  “是啊。

  “那你说说,这歌好在什么地方?”

  本来是属于套近乎的随口一说,结果却像是遇到猝不及防的课堂quiz, 秦歌阳措手不
及了几秒钟,才在脑子里把词儿慢慢拼接起来,小心翼翼地说:“恩,因为这首歌说出了
一个道理:歌,永远是为所爱的人唱的。爱人的一个眼神,eyes on me,比整个世界还重
要。”

  “哦,明白了,看来你特喜欢别人给你送秋波。”

  “对啊,秋波就是秋天的菠菜,这鬼地方蔬菜又少又贵,有人送,我能不喜欢么!”

  粟遥雪笑了起来:“看你前面说得挺正经的,就不能保持一下么。其实我也挺喜欢这
歌,只是怕人家骂我哈日,不敢随便跟人讲。”

  “王菲能唱,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喜欢?”秦歌阳正色道,“活在世上,就是要敢爱敢
恨,像王菲那样。以后谁敢骂你,我帮你去骂回来。”

  粟遥雪笑道:“要是我爸我妈骂我呢?”

  “哪……我就跟他们去说,我也喜欢这首歌,然后陪你一起挨骂。”
  ……

  遥雪有些窘,低下头不再说话。在这种若浓若淡的暧昧氛围中,说笑和认真被模糊了
开来,却软软地刮擦着两颗年轻热切而又矜持的心灵。秦歌阳一时也没了话,只是盯着遥
雪纤细的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屋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窗外,寒风刮着窗户,传来隐隐
约约的低啸,包裹着这一间小小的屋子,和两个普普通通的异乡人。屋里的灯光毫不显眼
地亮着,淹没在周围房屋众多五光十色的彩灯当中,正在天上吃生日蛋糕的耶稣就算忙里
偷闲往下瞧上一眼,也决计不会注意到这里。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地方发生在这样普通的两
个人身上的这样普通的故事,对这个世界的意义,几乎为零——它的意义,只存在于经历
它的人的心里。

  虽然二人都有些言犹未尽,但在互祝节日快乐之后,秦歌阳终究从遥雪家告辞了。一
直到回到家,遥雪淡淡的微笑依旧回旋在王菲的歌声里,带来一丝沉静的气息,让秦歌阳
的情绪也变得宁静起来。

  ——这才是一个完整的节日。

  躺在床上,秦歌阳这么想。

  “圣诞快乐”。回想起自己从粟遥雪家辞别、对她说这句话时她的笑容,秦歌阳又傻
笑着对自己说了一遍。

  那件八块钱的绒衣扔在地毯上,大概也在黑夜里苦笑,自己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又土
又傻的主人。

   滔沙城国际机场候机厅的出口,秦歌阳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等着,一份《奥华新闻》
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三遍,连广告都快背下来了,但等待似乎依然没有尽头。身边的韩
瑛也好不到哪去,只是拿着随身的文曲星玩游戏,时间才好打发一点。秦歌阳多次强烈要
求用自己手中的报纸换韩瑛的游戏机,但总是被直截了当地拒绝,让他十分上火,却又无
可奈何。

  滔沙机场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甚至连候机厅外来来往往的皮卡和小姑娘们也似
曾相识。想起自己头一天来到这里,一副土包子模样,可一转眼,一学期就那么过去,当
初被接的自己也成了接人的人。人生总是在大大小小的轮回中不断重复,而改变的,大概
只是人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罢。

  “美差?这就是你给我的美差?”秦歌阳愤愤不平地问。

  韩瑛笑而不答,手上的俄罗斯方块又一次创下了得分新纪录,文曲星憋着嗓子发出吱
嘎吱嘎的乐声。自己的师妹赶上了OSU今年的春季入学、今天到河马,便抓了秦歌阳来接
机。可是这家伙办事并不十分牢靠,兼又好色,自己不放心,便也一同前来,却没想到飞
机会晚点,让她也十分不耐。现在正值寒假,自己并没有太多的事情,而秦歌阳却要趁着
假期的时间在餐馆打工,今天这么一等,他回去恐怕赶不上工点了。韩瑛想说点抱歉的话
,但随即又硬生生忍住,此人习惯踩着鼻子上脸,给他点好脸色,恐怕便立即气焰嚣张起
来。

  大厅里的行李机终端终于开始笨拙地转动,新到的人群也从大厅的那一端三三两两地
出来。《奥华新闻》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栏广告是河马城高薪聘请华人厨师的,秦歌阳正琢
磨着撕下来回去拿给许仙娃看,让他别念那个破PhD了,赶紧去赚大钱买个老婆是正经,
省得天天在实验室下AV被系里的网管骂——抬起头来,却看见一片白色的衣角在人群中一
闪。

  在河马冬日昏暗阴沉的色调中,那是一片与众不同的颜色,如同枯黄瘦峭的山水画当
中的一抹淡青,在观望者困倦的眼帘中悠悠地划过那么一瞬。秦歌阳揉揉眼睛,那片白色
却又立即隐没在人群当中,仿佛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片刻之后,那片白色又是那么
闲闲地一飘——这片刻是多久,秦歌阳也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时间的镜头似乎拉远了焦距
,来给这一隐一现映下加长的投影。蓦然间,那白色陡然清晰起来,原来是一件白色的风
衣,摇曳地,散朗地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浮现出来,而来往的人群立时虚化为模糊的背景
,凸衬出那风衣的主人,一个女孩俏弱的轮廓。

  秦歌阳还在发愣揉眼睛当中,韩瑛已经扔下文曲星跑上前去,拉住女孩的手,兴高采
烈地说着什么。片刻之后,她已经拉着女孩走到秦歌阳面前,高兴地说,粟遥雪,我的师
妹。

  秦歌阳慌忙起身,谁知因为在地上坐得太久,脚竟然麻了,刚起来一点点,便“哎哟
”一声,重新一屁股跌回到地上。看见韩瑛正在努力忍住笑,他只好坐在地上,一手撑地
,勉强挤出点笑容来,用另一只手向女孩挥了一挥:“你好,幸会幸会。”

  女孩皮肤白皙,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脸上缺少一些血色因此显得有些苍白,大概长
途旅行之后未及补妆,这种苍白便分外地明显。看到秦歌阳坐在地上的尴尬相,只是淡淡
地笑笑,大概她也是让人第一次用这种姿势跟自己认识。随即说,不好意思,飞机晚点,
让你们久等了。

  秦歌阳狼狈地坐在地上,女孩风衣的下摆就在他眼前轻轻地摇曳,像在天上懒懒地徜
徉的云彩。他又楞了好一阵,才支撑着爬起来,慌忙笑道,没事没事,也没等多久,就是
脚坐得有点麻。

  “刚才谁闹情绪来着,还抱怨连天的,这会一下就没事了?哈哈,真是因人而异啊。
”韩瑛在一边笑道。

  粟遥雪大窘,秦歌阳那张老脸的皮下血管一时也有点充血,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于是赶忙岔开话题,说:“咱们赶紧上车吧,停车场过一个小时又要加钱了。哦,对了,
还没介绍我自己呢,秦歌阳,秦国的秦,歌阳,就是歌唱太阳。”

  “歌唱太阳?”粟遥雪点点头,“嗯,好名字,好记。”

  韩瑛插话道:“名字起得好,可惜就是五音不全。有个同义词叫‘蜀犬吠日’,听过
吧?就那个味道。”

  秦歌阳正准备去帮粟遥雪拿行李箱子,一听之下几乎当场晕倒在地。他非常想立马就
将她和这个死沉的箱子一同塞进车的后备箱,然后开到郊外最烂的碎石路上来回颠上十几
趟,出一口恶气。可是,愿望总是跟现实有差距的——等遥雪忍住笑,半晌之后,才叹口
气,恨恨地说:“是是是,说得太好了,难怪当年孔夫子就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

  当秦歌阳试图去帮她拿第二个行李箱的时候,粟遥雪摇摇手:“没事儿,这个我跟师
姐一起拿就好了。”

  秦歌阳跟在后面,看着两个女孩拖着箱子在前面踟蹰而行。相对韩瑛的高挑,遥雪愈
发显得瘦弱,秦歌阳真是不明白她这一路上是怎么将这两个大箱子对付过来的。到这时秦
歌阳才看清楚,遥雪那件风衣并不是完全的白色,而是略带一些灰白,让人看着舒适、宁
静,却又不刺眼。她留着中长发,凌落随意地齐肩搭着,却并不散乱——舟车劳顿对于年
轻女孩的杀伤力毕竟有限,洗个澡睡一觉再跑跑跳跳就能恢复过来。但老女人就不一样了
,一次劳累的长途旅行就能让人整个地憔悴变形,其中不少是不可逆的衰败,再也难以回
复。难怪捷克·伦敦无限嫉妒地说过,老的人总是会老的,而年轻人则永远年轻。

  秦歌阳却才看到遥雪戴着一双红色的冬日手套,这两点艳红终于给她添上了一些人间
烟火的气息,加上两个女孩的盈盈笑语零零碎碎地从前面传来,让秦歌阳终于不再怀疑自
己是否是刚到姑射山中去考察了一圈、接回来一个样品标本。

  如果说河马州夏日的阳光像迎头泼来的开水、烫得你跳的话,那么这里冬天的阳光则
像一壶热茶,将你伺候得舒坦而自在。冬日的原野就在这样一个下午的柔和阳光下昏昏沉
沉地打着瞌睡,大地一片枯黄,零零星星地点缀着一些草垛。偶尔一见的牛羊也是三五成
群地散落在原野和牧场上,背靠着那些脱落了叶子的树干,懒洋洋地蜷着。在高速公路的
旁边,刻石头湖(Keystone Lake)倒映着瓦蓝的天空,以及湖边山上尚显青翠的树木,
让这两天打工累得半死、随着这温柔而煦暖的阳光眼皮愈来愈沉重的秦歌阳精神为之一振
,于是顺便又掐了一下大腿,告诫自己千万别开车开睡着了。

  而后座上的两个女孩却挺精神,不停地聊着。秦歌阳叹了口气,粟遥雪跟自己刚来的
时候一模一样,都是搭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下来却一点也不困。自己不过也才过了半
年,初来的兴奋早消逝得无影无踪,每天只是想多睡点觉,有时连橄榄球赛也懒得看了。
听得后面韩瑛和遥雪聊的话题,倒有六七分像是一学期前自己和冯打铁的翻版,不免暗自
好笑。这回程的路上天气也好、心情也好,惟一不满意的是两个女孩都跑去了后座,扭头
不便,于是少了很多插科打诨套近乎的乐趣。秦歌阳是不喜欢车里的这种人员布局的:如
果有人坐在前座上,尚且觉得自己是大伙中的一员;而倘若所有人都逃去后座,那感觉就
是彻头彻尾一司机,而且还没人理,像一个弃妇。

  然而弃妇的日子总是有尽头的。秦歌阳一路忍着瞌睡,像死捏着一条一直想咬人的蛇
不敢松手,终于把那辆破菲亚特开了回来。在韩瑛替粟遥雪找的住处,秦歌阳难得地忙里
忙外,帮着搬箱子、扛家俱,干各种体力活。活儿干完了,秦歌阳又自作主张地帮遥雪检
查她的屋况。一边检查,一边危言耸听:

  “这张check-in list千万要填仔细了,不然你搬出去的时候,list上没有的房间损
坏全赖你身上,你就赔去吧。看见没有,这地板上有块脏的地方,你看,是擦不掉的那种
。”

  “还真是,你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粟遥雪弯下腰凑上去看,“嗯,好险,差点漏
过了。”

  “写上:a large piece of smutch on the floor。”

  “这么小一块,也算large?”遥雪不解地问道。

  “写得严重点不会有错的,怕的是你写得不够。见过以前当铺收当么?金写成‘熏金
’、银写成‘潮银’、新衣服写成‘油旧破补’,就是怕赎当的时候争执扯皮。你要不想
退房的时候有麻烦,就听我的好了。”

  粟遥雪暗想,中国人的智慧,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看见没有,这墙上有个钉眼。”秦歌阳用手指着墙上特高的地方。

  遥雪踮起脚尖,“嘿,还真是。你可真不容易。”

  “写上:two big pinholes on the south wall”。

  “two?只有一个啊?”

  “嗨,你自己以后万一还想再钉一个呢!”

  粟遥雪哭笑不得,转念一想,他还替自己考虑得挺细致,不禁也有些感激。

  check-in list填完了,该帮忙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好好歇着、有什么事找我这一
类的话也来回说过若干遍了,秦歌阳的脸皮再厚,也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借口再在这里呆下
去了,于是告辞出门。

  你今天表现好好啊。韩瑛一路走一路笑道。

  “咳咳,”秦歌阳清了清嗓子,“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
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对待我们自己的阶级同志,自然要有春天般的温
暖……哎,老冯,是你啊?”

  楼下迎面过来的正是冯打铁夫妇,两口子看样子是刚吃过晚饭出来散步。

  “韩瑛,原来你在这里啊。”李小佩笑道,“骚客一下午没找着你,急死了,往我们
家打电话问你在哪,我跟他说我们又不是你保姆,怎么知道?他还不死心,说晚些时候再
问我们,我们就干脆躲出来啦。”

  韩瑛把嘴一扁:“他,哼,一天看不到我就要开始发疯,受不了,我就偏不告诉他我
去哪了。”说完又是一笑,“不过跟你们说没关系,我师妹今天到这里,我拖了歌阳接机
去了。”

  “好~哇,秦歌阳!有组织,无纪律!”冯打铁怒道,“不向学生会汇报就悄悄接女
生去了,这帐怎么算?回头请学生会所有人吃饭吧。”

  “行啊,来多少人都可以,反正我那里家徒四壁,你们自己动手,爱吃什么吃什么,
啃灶台啃冰箱都行。”秦歌阳做出一副无赖相。

  “哈哈,看见没有,你要想从他身上榨出油水,太阳得先从西面出来。”冯打铁笑道
,“那没办法,只好我出血了。”随即话锋一转,“跟你说正事,三天后是平安夜,到时
候到我家来吃晚饭吧。”

  “吃个饭算什么正事?”秦歌阳不知道冯打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有谁啊?”

  “呃,另外还有一位……你到时候就知道啦。下午五点之前一定来,穿得好一点,别
妆成失学儿童的样子。”李小佩叮嘱道。

  “为什么啊??”

  秦歌阳还在发愣,韩瑛已经在一边乐开了花:“哈哈,你怎么这么弱智,明摆
着的嘛,冯主席是要给你相亲呢。”

   萧瑟的秋风渐渐转为凛冽,这告诉所有的老师和学生,快到期末了。秦歌阳生性懒散
,但现在也不得不整天泡在系里的实验室,埋头啃书,做作业和学期project。这一天晚
上,因为来得稍晚了一点,系里的实验室全部客满,他只好下楼来到一楼的公共实验室。
秦歌阳平时是不大爱来这里的,因为这个实验室是向全校开放,人员繁杂,而且经常有课
,动不动就向外赶人。不过今天,只好在这里凑合了。

  活儿做得还算顺利,题一道道地少下去,秦歌阳有一种将硬核桃一个个碾碎的快感。
末了,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扭头四顾周围忙碌的人群。陡然间,他看见离他不远处坐着
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便是韩瑛。

  自从上次被赶打出门后,连续很久秦歌阳不敢再上韩家,他知道自己习惯性的胡言乱
语惹人生气。许仙娃有饭局请他,他也借故推脱,怕的就是跟韩瑛狭路相逢。但他也知道
静水这个地方就这么巴掌点大,未必能长久躲下去,果然今天冤家路窄,秦歌阳只希望韩
瑛没看见自己。然而不幸的是,这个实验室的座位是弧形排列的,随便坐在哪里,只要脑
袋转上一圈,绝大多数人都藏不住,就算是同一排的人也很容易互相看见。果然,没隔多
久,韩瑛便离开座位向他走来。

  “嗨,好久不见,”韩瑛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可是淡淡的微笑中却不免带着一丝
揶揄,“帮我个忙。”

  “是啊,好久不见,”秦歌阳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举起一本书挡住脸,“好了
,什么事,说吧。”

  韩瑛忍俊不禁:“有吓成你那样的吗,别那么夸张好不好?哎,问你,今天你是开车
来的吧,待会你的事忙完了,送我回家行不行?”

  “可以啊,但你以前不都走路么,今天怎么想起要征用民工了?”

  在回去的车上,韩瑛回答了秦歌阳的这个问题,把他听得一楞一楞的。

  原来最近一段时期,在学校里和镇上活跃着一个叫作迈克的美国人。此人是镇上一家
修车店的伙计,三十开外年纪,个子颇高,长着一张马脸。据大家估计大概是尚无家室,
因为他一下班之后便在学校里里外外四处晃荡,见到女生就上去搭腔。而且他好象特别偏
爱中国人,自称对中国文化有特殊的感情。不过似乎这感情仅作用于中国的女生——看来
“文化”一词在他这里需要重新定义。一些中国女孩来美国后,出于交往和学习语言的需
要,想尽量多地交一些美国朋友,而迈克正好躬逢其时,左右逢源。他活动的主要场所是
在学校的体育馆,借着打羽毛球、乒乓球或跳健身操来亲近女生,或是在公寓楼集中的地
方跟路人借故搭话。韩瑛遇见此人后,觉得此人活泼能侃,大概是练英语的好帮手,也还
算有礼貌,因此当迈克邀请她周末去钓鱼的时候,她便答应了。

  布莱克威尔湖是钓鱼的好去处,风景优美,人烟稀少。迈克一到这里,便显得过分热
情,主动手把手地教韩瑛如何使用鱼杆。韩瑛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想扯开话题,孰料此人
越发地不老实,动手动脚,最后干脆贴在韩瑛耳边说,苏珊,你是如此的迷人,便欲非礼
。韩瑛火往上冲,再也按捺不住,挣脱出来,结结实实地扇了他一耳光。迈克脸上顿时有
些挂不住,拽住韩瑛的袖子不让她走。韩瑛高声呼救,恰巧当天许仙娃要做全鱼宴,跟水
管工也在附近钓鱼,闻声而至,大惊,两人一挽袖子,怒目戟指,迈克方落荒而逃。

  韩瑛回家后,跟小青说起这件事,小青吃了一惊,告诫她:“那个迈克,你不知道啊
?是母的都不能上他的车!”后来骚客知道了,大怒之下跳将起来,要去揍迈克,许仙娃
和水管工笑道,算了,那家伙那天也没能怎么样,脸上却清清楚楚地挂了五根大红指印,
咱们韩美女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后来,迈克依然照常活动,好几次在韩瑛回家路上遇见她,依旧笑嘻嘻地上前搭
话。韩瑛不胜厌烦,不过迈克再无甚么出格举止,因此又不好发作。韩瑛无奈,只好在能
抓到壮丁的时候尽量让人送自己,避免走路回家。如此好久,迈克方渐渐作罢。

  当晚的护送自然也并没有遇到什么横生的枝节,只是从此之后,秦歌阳和韩瑛便恢复
了接触。韩瑛是学MSIS的,期末在即,功课也十分紧张。韩瑛从来志向高远,信奉“劳心
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多年以前就将自己定位为现代社会中的管理型人才。只是因为
很多其它的申请都被拒了,也有一些很不错的商学院很正常地给了诱人的admission却没
钱,才委委屈屈半推半就地来此念这个MSIS,颇有一些报名当飞行员却被分配干地勤的悲
哀。因此,自然而然,她只是对MIS中“M”的课程感兴趣,“I”那一部分不过是蓝领工
、即劳力者的活儿,能应付过关即可。如今临近期末,不但要复习准备考试,而且各种pr
oject的死限纷至沓来,因此索性将一些编程的活儿扔给秦歌阳,反正这家伙有时候闲得
无聊,正好让他锻炼锻炼。秦歌阳自然怨声载道,韩瑛便偶尔给几根胡萝卜,允许他继续
到自己家里来看球赛。秦歌阳依旧抱怨,说没见过剥削人这么狠的,你以后要是当了老板
,我打死也不上你的公司来干活。

  韩瑛便安抚他说,亏待不了你的,这么计较干什么。等过完这个期末,给你件美差。

套用一句某著名作家的话:快乐的人都是一样的,而烦恼的人各有各的烦恼。北朝鲜
的饥民在为断粮发愁,美国人则正在痛恨自己身上愈积愈多的脂肪;留学生们在咒骂堆积
如山的作业,国内的申请者则在抱怨又有一个学校把自己锯了……韩瑛当下的烦恼,却是
追自己的人太多了。女人如同拍卖会上的标品,竞拍的人越多便说明越值钱,而越是值钱
,竞拍的人就越多——反之亦然。当然,在这一正反馈的过程当中,也会有一些人在掂量
过自己的口袋后悄然弃拍,但却依旧心犹未死地在一旁观望,退场是万万不干的。一时间
,韩瑛身边便充斥着这样的竞拍者和观望者。对于韩瑛来讲,这本来是一件足以值得快乐
的事情。能够来到这里的男生,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且其中颇有两三个够得上能让
自己欣赏的——比如那个邵科,书香门第出身,气质和才学也都不错。但问题是,这帮人
实在是逼得紧了点。在韩瑛的理想当中,这种事情的节奏理应掌握在自己手里面,让你松
你就松,让你紧你就紧,可是就目前看来则不是这么回事。经常一个周末能接到一两个电
话问要不要去河马城逛商场,三四个电话问要不要上我家来吃饭,五六个电话问要不要去
健身,七八个电话问要不要去买菜。韩瑛本来性格外向,这些活动都对自己的胃口,但对
于如此密集的轰炸实在有些难以招架、有时还不免烦恶,因此常常不得不以诸般借口推托
。有些时候,女人就像一只小鸡,轻轻捧着,它便觉得很舒服;但若爱之心切而用力握捏
,不仅效果全无,还难保不被啄上一口。

  韩瑛的室友小青比她早来两年,看到当年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在韩瑛身上重演,不
禁哑然失笑。小青天生丽质,长得极像香港的影星梁咏琪,曾经在一次全国性的明星模仿
秀节目中大放光彩。那次节目之后,一家在全国很有影响的娱乐报纸在头版登了一篇文章
,题目就叫作《模仿秀警钟长鸣:明星们,你们该努力了》。后来小青被人“梁咏琪”、
“梁咏琪”地叫多了,大家反而不大提及她的真名。据此,小青索性便以lyq为笔名混迹
于各大BBS,赢得无数粉丝的追捧。来美国之后,自然是当年新生中的风云人物,有过一
大段随时间的流逝已经被磨洗成传奇的故事。在韩瑛不胜烦恼的时候,她便笑着安慰她道
,且先撑一阵,撑到明年新生来的时候,你自然就解放了,没准到那时你还会怀念这个时
候呢。

  韩瑛叹口气,觉得小青“撑”这个字用得很恰当。她本是个外向的女孩,为人热情,
有自己特有的锋芒和泼辣。但在众多的仰慕者面前,不得不时时收敛、扮出一副淑女的样
子,不敢有一点点任性出格的言行,有时便觉得挺累——这绝不是爱慕虚荣的结果,而是
不论是谁、要被人仰视都需要付出的代价。就算一只猴子,在被仰视的时候,也须“沐猴
而冠”、将自己的尾巴和红屁股藏起,作出一副人中君子的姿态。

  在丘必特的明箭暗箭依然不时胡乱地射过来的时候,韩瑛突然想起了秦歌阳。在明白
了秦歌阳对自己没有贼心思之后,韩瑛决定拿他来做挡箭牌。这家伙跟自己还算熟,又有
些老不正经,正好适合扮演这种角色。而且,有了个挡箭牌,可以给色狼们增加一些难度
,正好淘汰掉那些意志不坚定份子,减轻点自己的压力。可是韩瑛却又有点害怕淘汰掉的
是像骚客这样的排名靠前者,上演经济学上的“劣币驱逐良币”的好戏——可见天底下没
有什么招数是完美无缺的。

  这个周六的饭局是在许仙娃家中举行,韩瑛便叫上不明就里的秦歌阳一同前往。许仙
娃在厨艺上是一把好手,据说以前在国内考过厨师证,在静水城的中国人圈子里享有盛名
,因此上他家蹭饭的人为数极多,常年累月,络绎不绝。他这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
孟尝遗风是没有白费的,刚来静水镇的时候,因为年纪小,大家都叫他“小娃”,可是现
在,人人都尊他一声“仙哥”,若有难处,必有众食客鼎力相助。到了现在,许仙娃若在
镇上被什么人欺负,只需轻描淡写打个招呼,第二天该人必然鼻青脸肿地荣登静水八卦新
闻的头条。关于自己的手艺,他有一句响当当的名言:如果现在OSU把所有人都开除了,
你们都得在美国饿死,就我能活下来。没有人质疑他这句话,而且相信跟他念那个没前途
的PhD相比,没准还能活得更好。许仙娃熟悉川、鲁、粤、淮扬各大菜系,更熟悉这一行
的规矩和门道。他跟哥们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便会反复告诫同桌的人,在菜还没上齐的
时候,决不要批评菜做得不好,更不能让人拿回去返工。别人问为什么,他只是笑而不答
。等到被逼不得不说出缘由之后,以前干过这种事的哥们恶心坏了,发誓以后再也不上外
面吃饭。

  饭局的气氛自然是热烈而融洽的,男士们谈论着球赛、时事、最新的网上趣闻和最近
的减价销售消息,言谈中始终充满着睿智和幽默,就算偶尔引发一些小小的争论,碰撞出
的也是风度和智慧的火花——自然,最新的三级片下载地址是不宜在此时讨论的,那得等
到女生都走了之后。

  韩瑛在座上始终保持着高雅的风度,用一种超然的微笑审视全场。偶尔插几句话,也
是辞理深刻,如同珠落玉盘,让人大感美仑美奂。而男士们自然言随意转,顺水推舟,将
谈论引向另一个高潮。秦歌阳不明白大家怎么一下都变得那么能说会道,仿佛一下回到了
魏晋清谈时代。

  临到末了,韩瑛慵懒地舒展一下肢体,其动作的恰倒好处,让人无法不大起怜惜之意
。然后用那种软软的、温柔的、是个男人就绝对无法拒绝的口气请求道:“歌阳,我累了
,送我回家吧。”

  秦歌阳除了暗叹女人都是天生的戏子之外只有苦笑。他只得彬彬有礼地替韩瑛递上外
衣,开门、出门。他明明白白地感到身后来自屋里的各种带着惊愕、艳羡、嫉妒和不平的
目光如阿喀琉斯的投枪一般扎在他背上,恨不得将他捅出七八个透明的窟窿。

  许仙娃的家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而门外韩瑛温柔的声音还断断续续地传来:

  “……明天有空么?带我去买菜好不好……”

  “我抗议!”发动汽车后,明白过来的秦歌阳忿忿不平,因为到此刻背脊上还在发冷
:“那么多想当护花使者的,为什么偏偏找我。你这分明便是害我,想离间我和广大兄弟
们的关系!”

  韩瑛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就认命一回吧!你的色相牺牲在我这儿,也不算辱没
了你,对吧?”

  “凭什么要我牺牲啊?我明明没吃猪肉,你却抹我一嘴毛,我还怎么去追别的女生啊
??那么多人想追你,还不够你爽的么!”

  韩瑛将钥匙环套在手指上晃着圈:“我才不稀罕他们追呢。你要嫉妒的话,让他们去
追你好了。”

  秦歌阳哈哈一笑,扯开嗓子唱起了林忆莲的歌:

  女——人——没人追多可悲,
  就算是有人听我的歌会流泪,
  我还是真的期待有人追,
  何必在乎我是谁……

  “歇歇吧你。咦?你不是五音不全吗?怎么这会儿又能唱了?”

  “还不是托您的洪福,有贵人相助嘛。瞎子见到耶稣还能睁眼呢,何况唱歌这种小事
!”
……

  最后两人达成协议,为弥补这次给秦歌阳带来的名誉损失,韩瑛允许他第二天上自己
家里来看一场橄榄球赛。秦歌阳家只有最基本的cable,能勉强收到的就十来个台,因此
每次有球赛,他都是厚着脸皮朝别人家里钻。

  * * *

  星期日晚上,球赛准时开始,却没有准时结束。两队势均力敌,一次加时还没分出胜
负,于是开始了第二次加时。

  “哎,你那球赛怎么还不完啊?”韩瑛对橄榄球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觉得那不过是一
帮肌肉发达的野蛮人神经兮兮地围着一个球练摔跤。很多自称为球迷的女生,与其说是球
迷,不如说是球星迷,她们唯一关注的就是球员长得帅不帅、迷不迷人,因此对于橄榄球
这种把脸遮了一大半的运动兴致不高,至于像韩瑛这样连名义上的球迷都不是的,就更没
兴趣。待看到球赛一点也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似乎要无穷地加时下去,便开始不满:

  “我和小青明天早上都有课,你可以走了。”

  秦歌阳在客厅里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哎,别急啊,看,已经攻到三十码的地方了
,马上就能分出胜负……往前硬冲啊,千万别射门,射门的是傻帽……”

  “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韩瑛的嗓门提高了八度。秦歌阳这家伙并非自己的仰视
者,因此不必有所顾忌。

  “哎呀,这么晚了,不要这么大喊大叫好不好,邻居听见会误解报警的。”秦歌阳连
脖子都没转一下,因此没有看见韩瑛正在往上积攒的怒火。“就算不报警,你这也是自毁
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淑女形象嘛,搞不好人家会以为是‘半夜鸡叫’,我看你以后怎么
嫁得出去——”

  一只塑料拖鞋陡然飞来,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后结结实实地正中秦歌阳的左脸。秦歌
阳一愣之后随即跳将起来:
  
  “好哇,真敢下手啊你,你要为你的行为作出解释……”

  没有任何解释,第二只拖鞋继飞而至,秦歌阳一闪身,拖鞋梆地一下砸在门上,铿然
有声。

  秦歌阳仓皇而出逃至楼下,心中暗自庆幸,最毒莫过妇人心,幸好韩瑛那带钢底的高
跟鞋摆在门口,不然今天非毁容不可。正惊魂未定、左顾右盼找自己的车时,只听身旁“
咣当”一声,从楼上飞下一物砸在地上——原来是一柄不锈钢锅铲,伴随着楼上传来的娇
叱:“下次别让我遇见你!”

  * * *

  第二天,星期一,全静水镇都流传着这样一条八卦新闻:秦歌阳昨日深夜至韩美女家
欲行不轨,韩奋起反抗,秦被赶打出门——是否留下残疾,不得而知。

  自从到了美国之后,秦歌阳觉得“光阴似箭”这句话简直说得太形象了。光阴永远像
飞箭一样在后面追着你让你玩命飞奔,脚步稍一放缓便会将你射个透明窟窿。如期而至的
期中考试虽然并没有在秦歌阳身上添上几个窟窿,但也让他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秦歌阳
天生就痛恨考试,高考、托福、鸡阿姨没有一回没考砸的。到了美国以后,闲聊中只要被
别人问起托福鸡阿姨成绩,一律以“今天天气哈哈哈”来搪塞。只是这边的课程好在,平
时的作业和定期测验占的份量很大,让大考的成绩显得不是那么要命。得知期中成绩之后
,秦歌阳还算满意,看着那些比自己考得好的同学还喋喋不休地找教授争论要分,秦歌阳
想的却是怎么慰劳一下自己。

  “还是买辆车罢。”在买车、买笔记本和秋假出游之间权衡了一阵,秦歌阳将后二者
断然舍弃。对于自己这种懒人,走路去沃尔玛买东西简直太痛苦了,每次背着大包走回家
,都觉得自己像耶稣背着十字架上各各他山,没有大智大勇是支持不下来的。学生会的热
心领导们,像冯打铁是愿意捎带自己的;如果韩瑛发话,邵科也是乐意帮忙的,但总不宜
个个礼拜都去麻烦他们,更不宜去当电灯泡。再说,在这边,开车是必备的技能,早买可
以早学。然而,最有份量的一句理由是冯主席拍着他肩膀说的:

  “小伙子,要是看上了谁,没车可不行啊!”

  信念是产生效率的原动力。秦歌阳在老早以前就开始在学校的洗衣房、Student
Union四处撕卖车的条子,因此临到头来便有着充分的信息储备。仅仅两天以后,一辆老
掉牙的菲亚特便停在了自家的楼下。等到秋假结束后,他已经考过了驾照,能自己开着车
满城乱溜了。

  秦歌阳成为中国新生中间第一个买车的,这一消息立即通过各种八卦渠道不胫而走。
另一个同时来的新生,也在积极准备买车,经常跟秦歌阳探讨相关问题。这孩子姓宫,名
水贯,是个仗义之辈,在国内的时候因为常常扶危济困,别人向他借钱没有不给的,因此
便被江湖上的朋友谐称作“供水管”,跟“及时雨”是一个意思。到了美国之后,名和姓
一颠倒,大号就不再是“供水管”,而是“水管工”。水管工到了这里,深感单靠两条腿
活动范围太小,更不利于自己的侠名远播和日后终身大事的解决,便也处处留心各类关于
车的消息。看到同来的秦歌阳买车之后,更是时时跟他混在一起,并且就着秦歌阳手上的
老题考了个学习驾照。有时候,趁四下人烟稀少之际,秦歌阳也让他来开两把过过瘾,增
加些感性认识。水管工悟性相当不错,学了一两个小时就能在没车的停车场开得象模象样
。只是一上马路,便立即东歪西颠、横冲直撞,重新露出杀手本色。

  秦歌阳买车的消息甚至惊动了韩瑛。有一天韩瑛在百忙之中专程和宫水贯一起来到秦
家,想看一看他的车到底什么样。

  “菲亚特?好象在中国学生中间很少见啊,为什么不买丰田、本田、福特?”韩瑛一
边打量车,一边在怀疑这辆破车对自己今后买车有多少参照价值。

  “废话,这点钱,当然只能买这样的车。”一边肚里抱怨,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我
是尤文图斯的球迷嘛,自然要支持相关产业。”

  “东拉西扯,”韩瑛笑道,“我还迷舒马赫呢,是不是我买车一定要买法拉利啊?”

  “这个自然!”水管工在旁边帮腔,“除了法拉利,还有什么车配得上咱们韩美女?

  “得,得,好了啊,到此为止。”虽然马屁正好拍到了点子上,但韩瑛也必须努力掩
饰受用的心情,因此转头向秦歌阳:“那你现在能开么?”

  怎么不能!来,趁着今天下午天气好,就带你们上外面去溜溜。”

  “你——行么?”韩瑛和水管工虽然心存怀疑,但终于被秦歌阳满脸的自信所折服。
菲亚特折上大街,顺着一百七十七号路一溜烟地向南窜去。

  秦歌阳自然没有告诉这两个对车充满了憧憬的同龄人自己学车的时间总共不到一礼拜
,更没告诉他们自己从没上过高速。不过,在高速上刚开始的感觉是极好的,他甚至觉得
比在城里开还容易,一时信心爆棚,愈开愈远,路边的景物也越来越陌生。这时他有些心
慌起来,打算回去。只是高速上不是那么容易掉头,他便自作聪明想一直走,绕一个大圈
回去,可是在转了一两个弯之后便彻底迷了路,只好在路上心慌意乱、茫然无措地开着。
水管工和韩瑛开始时还兴致勃勃地聊天看风景,后来也觉察到了,问他到底在往哪开,秦
歌阳老脸也有些发烧,只好硬着头皮承认开丢了,正在找回去的路。

  “咱出来没多久,不会丢得太远。别着急,慢点开,没大事儿的。”韩瑛的声音这时
显得很柔和。

  秦歌阳感激涕零。男人犯错误的时候女人的指责永远是有害无益的,而一句安慰的话
往往会有不可想象的效果。

  当然了,他也并不知道,韩瑛正努力抑制着拿刀把他砍了的冲动。

  而且,天色已近黄昏,要再找不到回去的路,天黑了就更麻烦了。

  忽然一辆警车从旁边超过,秦歌阳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即加大油门追了上去
。待追到警车身后,又是鸣喇叭又是亮大灯,车里的警察大概懵了一小会,才亮起警灯,
慢慢减速,靠路边停了下来。秦歌阳便将车停在警车的后面。

  一辆轿车和一辆警车停在路边,警车亮着灯——这本来是在美国司空见惯的场景,然
而这回却是警车在前百姓的车在后,便可算是难得了。

  一个警察下车朝这边走来,秦歌阳一推车门,就想下车跟警察套瓷。

  孰料警察一下子拔出了枪,大吼:“不许动!回到车里!”

  秦歌阳这辈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用真正的枪指着,霎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的手
脚几乎是不受大脑指挥而只是凭本能地退回车里,关上车门,再按警察的吩咐摇下车窗。

  警察还是很有职业素质的,憋着满肚子的问号和火气,先按程序一丝不苟地查看过了
秦歌阳的驾照、车保险和车辆登记,才问:你是怎么回事?

  “我们走丢了。”秦歌阳哭丧着脸。

  眼睛瞪得大大的警察最终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首先用强硬的口气说,第一,故意
用大灯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照警车是违法行为,严重一点,可以控告你们企图袭警;第二,
警察来的时候你得老老实实呆在车里,不许乱动,否则警察有权开枪。一席话再加上警察
有意无意间摸枪套的动作吓得秦歌阳面无血色,只得连说sorry。见到自己教育的效果不
错,警察的脸色转为柔和,于是跟他们说明回学校的路。只是车里的三人对警察说的路名
一个也不明白,英文又都是刚来两个月的水平,听了个似懂非懂。最后,警察只好自认倒
霉,领着这辆又老又破的菲亚特开回了静水镇。

  “下次开车出门,一定要搞清楚路,带好地图!还有,多学些这里的法律。”警察叔
叔临走前这样吩咐他们。

  “Thank you, sir!” 三人齐声致谢。那时他们觉得,这大概是他们这一生中说得最
真诚的一句话。

  警察走了,秦歌阳也慢慢开着车送韩瑛和水管工回家。今天的这趟小小的历险还是有
所收获的,至少见识了一下怎么跟警察打交道,秦歌阳安慰自己。

  “下次再出去,你们得记得提醒我带地图。”最后,在韩瑛家楼底下,秦歌阳总结道

  “就冲你那傻样,没下次了。”语罢,韩瑛飘然下车。看着秦歌阳气得脸都变形了,
车上的水管工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丫还敢笑!记住啊,今天犯的傻,跟谁也不许说,太丢脸了。你要说了,今后再
也别想摸我的车!”秦歌阳威胁道。

  “那她要说了怎么办呢?这里的八卦传得很快的,呵呵。”

  秦歌阳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看来,我还是晚一些买车比较好。”临回家时,水管工自言自语。

中国人社区为新来的留学生举办了一系列的活动,上课上得十分无聊的秦歌阳一次不
落全参加了,因此也认识了不少新生。最高兴的是,他发现新生的年龄五花八门,比自己
年纪大的颇有几个,不免老怀大慰。

  这一次的活动是在布默湖的BBQ。布默湖是镇上排第一号的市属风景区,记载的故事多
不胜数。“布默”指的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白人拓荒者,以此为该湖命名,表示饮水思源
,不敢忘本。秦歌阳刚来没多久,已经嘲笑过若干次美国地名的土气。一个国家竟然有二
十多个城市叫哥伦布,三十多个城市叫斯普林菲尔德,缺乏创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实
在没招了,就将祖上老家加个“新”字,搬过来支撑门面。至于街名也是如此,“干道”
(Main)和“宽街”(Broadway)几乎个个城市都有。秦歌阳怀疑取地名在美国是最不受
重视的一件活,大概都是交给幼儿园的小朋友来完成的。相反在中国,“冠名权”历来便
受重视,是一种地位和脸面的象征。一般来说,叫什么,最后都是最大的大牛说了算,自
然不会取成幼稚或弱智的名字。只是,在有的地方,大牛太多,谁也不服谁起的,取名便
成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比如北大那个比鱼塘大不了多少的湖,到现在还只能叫“未名”。

  在布默湖畔秦歌阳第一次见到了冯夫人李小佩,言笑晏晏,温柔可亲。她和冯打铁就
是在这里认识的。冯打铁以前是个情种,在大学的时候追一个同班的女生长达四年,傻乎
乎地把她当公主一般供着,可以说是有求必应、无微不至,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违逆。冯
打铁每次假期回家都会给公主带最好的山西土特产,其中的柳林红枣因为手感极好,因此
便被用来作公主宿舍里打仗的最好武器,经常满屋枣子横飞,蔚为壮观。有一次被冯打铁
发现,急怒攻心,破天荒地斥责了公主两句,公主扭头便走,一连一礼拜不理他,最后还
是他委委屈屈地去道歉,女孩方才笑逐颜开,允许他在自己这里继续试用。那女生就这样
过了四年的公主生活,临到毕业时,跟广州的一个小老板远走高飞了。冯打铁除了一句“
你是个好人”的总结表扬以外,连根毛也没捞着。有高人评论说,在大学里,所谓的“好
人”,同义语就是女生寝室晚上卧谈会上的笑料。若你被喜欢的女生定义为“好人”还沾
沾自喜的话,便是天字第一号弱智。冯打铁能文能武、又广得人缘,算得个项羽式的英雄
,但项羽和秦军拼死打仗,却让老流氓刘邦舒舒服服地占了城池,可见在女人面前,英雄
往往气短。

  但冯打铁的气还没短到一口接不上的程度,花了老久的时间终于缓了过来。出国之后
,痛定思痛,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自从在静水看上了李小佩之后就以充沛的精力穷
追猛打,李小佩慌乱抵挡一阵之后便举了白旗,于冯打铁在布默湖边向她告白的两个月之
后跟他住到了一起。志得意满的冯主席没有忘记老人家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为了保障
自己长期独占嫖娼的合法权利,半迫半哄地拖李小佩去法院签了卖身契,从此成了冯夫人
。李小佩多次在公共场合抱怨自己尚青春年少就被冯打铁骗来套牢,但没人理会她的话,
因为伴着这些抱怨的,是眉稍眼角挡都挡不住的柔情和甜蜜,而冯打铁往往就在一边不置
一词,只是嘿嘿傻笑。

  参加BBQ的除了新生以外便是几个学生会的成员,二十多号人,把烤肉的棚子挤得满满
当当。秦歌阳一眼就看见了个子高挑的韩瑛,不禁感慨,遇到过几回这个女生,怎么在哪
里都那么抢眼,不论是在orientation还是迎新活动中——上帝造人的时候定然也是偏心的

  韩瑛这时也看见了秦歌阳,笑着过来跟他打招呼:

  “嗨,你好啊?那天我在路上看见你买东西回来呢,一个人能扛那么多,真能干。”

  秦歌阳想起来了,几天前家里诸般短缺,只好走路去沃尔玛买东西。那天稍微贪了一
点,后果便是扛着大包小包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往回走,三步一喘五步一歇。这时,在Ha
ll of Fame大街上,韩瑛坐着不知道是哪个男生的车飞驰而过,还跟他挥手打招呼。想到
自己的这番窘相落到对方眼里,秦歌阳便只好苦笑:

  “不不不,咱是吃苦人家出身的,那点活算不了什么。”

  “现在每周末都有人带我去买菜,要不然把你也捎上?”

  “别介别介,”秦歌阳虽然有一点点感激,但还是连连摇手:“我去了,人家会嫌我
碍事的。”

  “去你的,瞎说——哎,有人叫我,我过去了啊。”

  “没事没事,您自便。”

  通过近来几次近距离的接触,秦歌阳发现,韩瑛虽然很出众很显眼,但却不大经得起
自己细看。颧骨稍高,嘴唇也略显薄了些,当然了,他眼中的些微不足,未必便为其他人
认同,而且总体来说,绝对是瑕不掩瑜。这种女人最好的职业就是舞台的报幕员,一出来
可以立即镇住全场,然后再翩翩退入幕后,留下满场仍处于shock状态的观众,在正戏开演
好久之后依然回忆她的绝代风华。她决不能在台上呆太久让像秦歌阳这样挑剔的观众有细
看的机会——天使在天上让众人仰视的时候才值钱,一旦跌落人间,别人不再仰视,也就
跟普普通通的光屁股小孩无异。

  可是这个世界很大,因此便不论何时何地,总有仰视的人。秦歌阳便看到,自己来这
里头天晚上看到的那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就老围着韩瑛转悠,刚才叫她过去的也就是他。

  瘦高个叫邵科,是中国学生会的副主席。据说,他在国内的时候是小有名气的诗人,
因此也被大家取其谐音,叫做骚客。骚客从小就才华横溢,语文数学这些功课从来都是拿
一百分,根本激不起他的兴趣,只有诗歌的世界里才能提供给他一个智慧和灵感遨游的空
间。还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上组织了一次登山活动,回来老师要求大家写一篇作文,
惟独骚客写了首诗交上去,其中两句让语文老师刮目相看:

  双脚弹奏着山间的琴键
  溪水的欢唱是为它伴奏的和弦

  语文老师评论说,将踏在山路石头阶梯上的脚步声比喻为用脚“弹奏山间的琴键”,
的确是非常美的修辞。但从此以后,班上的东施蜂拥而起,作文中,诸如“我的脚飞快地
踏着教学楼的琴键,因为马上要迟到了”、“妈妈踏着琴键上楼来,于是我赶快关掉了游
戏机”之类的句子层出不穷,让语文老师对他自己的舆论导向颇感后悔。

  但骚客长大后,在创作的道路上却屡屡不顺,向各种刊物的投稿每每被退回,搞得他
十分郁闷。一次失恋之后,决意改变文风,走后现代派路线,在国内才渐渐地有了名气,
也写出了一些诸如“经血是子宫寂寞孤独的泪水”这样绝顶传神的诗句,一时炙手可热,
崇拜者无数。到美国之后,英雄再无用武之地,加上学习和生存压力陡增,才渐渐改邪归
正,专注学习。虽然如此,诗人的浪漫情怀却是改不掉的,一个能让自己仰视的天使,于
骚客,正如贝亚特丽丝(Beatrice)之于但丁、洛神宓妃之于曹子建,其实是自己脑子里
人工制造出来的,跟现实并不相干。或者就算暂时现实中没有,也会在心中最深处硬生生
腾出一个位置来,等待“她”的降临。这次奉冯主席之命去河马城机场接韩瑛,一见之下
,惊为天人,觉得这回天使终于降临了,从此之后便尽力搭讪、多方逢迎。只是有此贼心
的似乎不止他一个,秦歌阳就看到还有几个男生也围在韩瑛旁边,只是似乎比较害羞,距
离时远时近,不像骚客那么明目张胆。但大家的眼睛都在韩瑛身上瞟来瞟去,却是共同之
处。

  秦歌阳此时眼睛瞟来瞟去的却是烤牛排和烤土豆,心里万般催促快一点熟,埋怨炭火
怎么这么小。到这里以后,因为没有炊具,又懒于家务,若干天以来只好在家里啃面包喝
牛奶,肚里荒得厉害。如今闻到牛肉和土豆的香味,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兴奋地竖起,如同
全副武装的步兵焦急地等待冲锋的命令。

  再长的等待也是有尽头的。终于,冯主席和冯夫人向大家发出了向牛排、鸡翅和土豆
下手的信号。秦歌阳早已占据最有利的动手位置,一把就将最大的一块牛肉叉进自己的盘
子。而骚客和其他几个男生却有些悻悻不满,因为冯氏夫妇的招呼打断了他们跟韩瑛好不
容易才搭起来的话头——天底下无论谁做的任何一件好事,要想使所有人满意,都是不可
能的。

  等到大家都端上了盘子,聚会现场出现了暂时性的沉寂。在这种聚会中,大家互相不
甚了解,打听完名字专业籍贯国内学校之后,最多再聊聊签证过海关时的趣闻,问问各自
在这里新租的房子怎么样。如果还找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往往一时间就无话可说。秦歌
阳却趁机大快朵颐,他觉得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好胃口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记得上
一次这么爽是在很久以前了,也是在饿了好几天之后去参加一个婚礼,是跟着当摄影师的
哥们进去的,其实男方女方他全不认识,就只是可劲儿地吃,跟谁也不说话。男方亲戚以
为他是女方的,女方亲戚以为他是男方的。一直到新郎新娘来向他敬酒,却叫不出他的名
字——新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新娘,而新娘回报以同样茫然的目光——看着两人脸上疑惑
的表情,秦歌阳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抓住的扒手,方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在这种暂时性的冷场中,谁先找到话题,谁就拥有了聊天的主动权。秦歌阳没这个打
算,他的嘴巴忙不过来。只是韩瑛这时却发话了:

  “秦歌阳,给大家唱首歌吧。”

  正满嘴满手油腻的秦歌阳端着的盘子差点吓得掉到地上,心想你要调动气氛也不是这
么个调动法啊。于是赶忙推脱:“别别别,不是跟你说过么,我五音不全,唱歌会把这里
所有人吓跑的。”

  好不容易冒出了个话题,众人赶紧抓住,于是也一起起哄:“唱啊,唱啊!” “我
们保证不跑!”

  秦歌阳陷入了绝地,紧张地琢磨着怎么转守为攻。过了一小会,才做出一副为难的表
情:“我真的什么歌都不会唱,只会唱一首,”便转向韩瑛,坏笑道:“只是,你得跟我
一起唱。”

  “什么歌啊?”李小佩问。

  “天。仙。配。”秦歌阳一字一顿。说完,还冲韩瑛举一举满是牛油的盘子。

  众人哄堂大笑。韩瑛气鼓鼓地转过头去不理他,但最终也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
出来。

  日头偏西,热辣的阳光渐渐转为柔和,斜斜地投在布默湖的水面上,微风吹过,粼粼
的波光也泛着金色。是到了收场的时候了,大家收拾东西纷纷离去。韩瑛坐邵科的车走了
,秦歌阳也搭上了冯主席的车,不经意间一扭头,发现湖岸边一群野鸭蹒跚而行,不禁脱
口而出:

  “逮两只回去炖汤也不错。”

  “你上辈子饿死鬼投胎的吧。”冯打铁笑道,一边发动汽车,一踩油门,向回家的路
上驶去。

  秦歌阳兀自扭头回望那群鸭子,舔着嘴唇,恋恋不舍。

Tom Rath explained how a typical guy with strong Command think and act in his bestseller Strength Finder 2.0
 
He stated,
 
"Command leads you to take charge. Unlike some people, you feel no discomfort with imposing your views on others. On the contrary, once your opinion is formed, you feel restless until you have aligned others with you. You are not frightened by confrontations; rather, you know that confrontation is the first step toward resolution. Whereas others may avoid facing up to life’s unpleasantness, you feel compelled to present the facts or the truth, no matter how unpleasant it may be."
 
"You need things to be clear between people and challenge them to be clear-eyed and honest. You push them to take risks. You may even intimidate them. And while some may resent this, labeling you opinionated, they often willingly hand you the reins. People are drawn toward those who take a stance and ask them to move in a certain direction. Therefore, people will be drawn to you. You have presence. You have Command."
 
Not surprisingly, nearly every successful person has Command, despite their various, often conflicting, personality. Nobody could achieve any significant finish without the gut of taking charge.
  系里的研究生辅导员钱德勒教授是一位颇有仙风道骨的老者。留着花白的络腮胡,身
板瘦峭、硬挺,让人想起《白鹿原》里的白嘉轩。只可惜这一副好身板也没逃掉美国人固
有的特征——一个凸出来的肚子,使得他的有道之士形象未免打些折扣。据说,美国人的
肥胖问题跟中国人的独生子女问题一样,已经成了一个社会问题,在社会各界引发了深刻
而旷日持久的讨论。众说纷纭之中,秦歌阳对产生这个问题的原因却有着跟别人不太一样
的看法。他认为美国人缺乏失恋的传统,也就短少为伊憔悴、衣带渐宽的机会。而中国最
不缺的就是痴男怨女。从梁山伯、柳梦梅到秦香莲林黛玉杜十娘,断然不会有一个胖子。
即便是今天,看看中国的流行歌曲,里边连篇累牍的不是“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
泪拭去”,就是“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或更有甚者,“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
娘、让我最后一次想你”……不一而足。而美国人的歌曲、电影里都是艳遇不断幸福美满
,导致的后果自然就是志得意满心宽体胖。结论是,肚皮与失恋呈非线性负相关关系,而
跟艳遇呈非线性正相关关系。只是从老教授肚皮凸出的程度来看,那艳遇就算有,也必是
小规模的,充其量只是自娱自乐,不到足够向大家炫耀的程度。

  辅导员跟新来的研究生的例行谈话是在平和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钱德勒首先仔细询
问了他的名字如何发音,使秦歌阳顿生好感。有些自大的美国人,逮住别人的名字就自以
为是、理直气壮地一通乱叫,往往令中国人哭笑不得。像是把“杨”念成“杨格”、把“
舍”念作“西”,危害尚且不太大,但“铁”则十个有九个会念成“胎”——秦歌阳想,
冯主席刚来的时候一定被叫得十分郁闷。

  秦歌阳的好心情没保持多久,因为谈话很快切入正题:

  “我们注意到了你在我们这一学科背景下有非常棒的工作经验,但是与此同时,基于
你的成绩单,我们也注意到了你的本科教育背景……嗯,北京中医学院,对吧?你在四年
的本科学习中研修了大量的药理学课程,成绩不错……可是,这跟你即将进行的研究生阶
段学习并不相关。当然,我们系的政策一点也不拒绝其它专业本科学历的申请者,但是首
先,至少在头一学期的学习当中,我们无法予以你助教或助研的职位。”

  秦歌阳只得像鸡啄米似地点头。这一点他有思想准备,来之前就说得清清楚楚了。他
自己都不知道当初拿着这个全自费的admission是怎么在那个著名的美女杀手面前混到签
证的,或许是自己那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和色迷迷的眼神让她觉得新鲜吧。

  而且人家说的是“头一学期”而不是“头一年”,还让他燃起了一些希望的火苗。

  “其次,”老人家还没说完,“你需要补修以下本科级别的课程。”

  教授顺手从桌上拿出一张课程清单,把那些预先用荧光笔标出来的课程一一指点给秦
歌阳看。半分钟后他才悟到这张单子一定已经接待过无数像自己这样的半路汉,怪不得老
头的这一套话和这一套动作已经熟练无比。刚来就已经听说这个系是该校F2的大本营,为
了爱情毅然决然来此、但又不知道念什么好的各种背景的有志青年有志中年们就都来念这
个,颇有当年施拉普纳“球不知道该往哪里踢就往门里踢”的豪气。自然而然,当了长期
研究生辅导员的老家伙已练就了流水线作业的身手,而秦歌阳不过是这个流水线上的一个
普通的待加工品而已。

  教C++的教授叫梅菲尔德。秦歌阳不明白,这个一直想偷去浮士德灵魂的魔鬼怎么偏
偏长了副方面大耳的佛相。在编程的人看来,相比古老的面向过程的结构化程序设计,面
向对象的编程无疑更有美感。因此,跟系里其它一些马列主义老太太面孔的课程相比较,
秦歌阳毫不迟疑地将这门课定义为美女。只可惜这个美女是“人尽可夫”——学校里不管
学什么专业的登徒子都喜欢来选这门课,以致于个个学期都是爆满。梅教授的自我感觉一
向是极好的,便毫不客气地将美女的魅力归为己有,以为堂下众生都为自己的庄严仪容和
抑扬顿挫的口才所倾倒。只可惜梅先生的我佛慈悲的精神一到了作业和考试判分时就溜得
无影无踪,重新露出魔鬼的面目——这颇有些继承了中国禅宗的传统:跟你讲道的时候慈
眉善目、以喻解玄、处处机锋,但到考你的时候你倘若还不悟,大棍子便劈头盖脑地打将
过来,名曰“当头棒喝”。只是在现代社会,浮士德的灵魂是一钱不值的,魔鬼偷的是学
生赖以安身立命的分数。歌德老人若能复生,也必将叹息自己未能“与时俱进”、跟不上
时代了罢。

  秦歌阳上的另一门课是离散数学,授课的教授是个秃顶的华裔老头,姓戴。至于叫甚
么名字,没有任何人知道。有的华人来了美国,深以自己的中国味名字为羞。祖宗留下来
的的姓不好改,名则早改成了洋文——秦歌阳没来多久,已经碰上了两个汤姆张、三个约
翰李。而老戴却另辟蹊径,将自己的名字在正规场合一概藏起,只留下首字母H. K.,让
众人去遐想玩味。系里的中国人可没工夫跟你玩味,便顺口称其为“香港戴”。秦歌阳替
老头捏了把汗,心想他还好没有姓“焦”……

  香港戴的讲课是一绝,这“绝”指的不是内容,而是嗓音。讲到紧要关节,比如马超
即将单挑许褚的时候,能毫不费力地陡然拔高八度,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急速扯起,而
线决不会断掉。古典歌剧中,女高音不借助扩音器便能让自己的歌声穿透一个庞大的交响
乐队清晰地到达剧场里的每一个听众,而老戴凌厉的声音则能穿透大片的呼噜声到达瞌睡
者的耳膜,让每一个人悚然惊醒。

  老戴是搞大型并行计算的,并行计算的基本思想就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老
头子靠此功成名就,但却喜欢变态地要求学生独立完成作业,对学生在台面下私相授受的
“并行计算”行为一概反对。只是州官放火,下面的百姓必然点灯,学生们便往往置若罔
闻,而按照系里的传统组成若干课下互助小组,依同步模式或异步模式运转,于是谈笑间
,作业灰飞烟灭。有些理论性的课程,像数据结构,既修内功又练招式,因此能学以致用
;可是离散数学这种纯理论性的课程则是只修内功不练招式,在秦歌阳看来屁用没有。但
他初来乍到、英语又属于“大无畏”级别的——自己敢说别人不敢听——混不进美国同学
印度同学的互助小组里,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天天啃书做题,大违自己的本性。

  有时便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刘备还有天天浇菜园子的时候呢,忍了罢。

  据研究历史的人说,神圣罗马帝国其实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不是帝国,因此很不
幸地被作为“名不副实”的典型来嘲笑。滔沙国际机场还不至于这样惨,但那狭小的地盘
和处处透出的土气仍不免让秦歌阳对那“国际”二字大加怀疑。若不是那些英文牌子和身
边疏疏落落来往的黑的白的棕的各色人等,他还真以为到了国内哪个乡镇机场。飞机落地
、领完行李之后,美利坚天空的余霞已在天边褪去最后一丝残红,夜色像一张大网铺天盖
地地撒过来,秦歌阳就坐在候机厅门口的地上,像每一个初来美国的老外一样,饶有兴致
地看着身边奇形怪状的人群。

  平心而论,河马州第二大城市滔沙(Tulsa)的名字起得并不坏,听上去像是一位活
泼可爱的少女。可是当地人天生的幽默感和冷嘲热讽的习惯让他们喜欢把这个词倒过来,
念成“一个荡妇”(a slut)——于是,很不幸,四十多万老百姓便都成了荡妇裙下的子
民。当下,秦歌阳就坐在这个荡妇的怀抱里,懒洋洋地任自己初来的兴奋感扩散在愈来愈
浓的黄昏之中。这是他初次踏上别国的土地,自然便记起了恺撒大帝当年初次踏进别人国
土时的“Veni,Vidi,Vici”。追思着古人遗风,便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念几句惠特曼的诗
或哼一首约翰·丹佛的乡村民谣来应景,可是一时回忆不起词儿来,便犯懒不再去想。

  干坐着未免无聊,秦歌阳于是开始观察候机厅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心里想,来之前就
听说这个州是典型的农民州,难怪有那么多的大小皮卡出没。秦歌阳此时正呆在候机厅外
各种车辆上人下人的地方,有时候,皮卡上下来的正好是娇滴滴的美国小姑娘,迎面遇上
目不转睛瞪着傻看的秦歌阳,还能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秦歌阳反而觉得有些窘促——要
是在国内,在路上这么冲不相干的人发笑,定然被当成精神病。只可惜小姑娘们一笑嫣然
之后,立即匆匆走向候机楼,没有一个回头的。倒是秦歌阳自己回头了好几回,目送小姑
娘们进了候机楼,叹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等下一个。好在秦歌阳自己不是美女,否则一
顾倾城再顾倾国,滔沙机场的候机楼不免有倒塌之虞。

  “总共遇见八个美女,其中五个冲我笑过,”秦歌阳扳着指头盘算,“再来一个,便
可凑成唐伯虎的‘九美图’……”正在发怀古之幽情,一辆福特Taurus“嘎”地一声在他
面前刹住,随即听见有人用中文叫他的名字。

  接自己的人终于到了。

  “不早不迟,偏偏在这个时候,可见就是一个……”选美的兴致被扰,鲁迅的话一下
从秦歌阳嗓子下面不满地蹦出来。

  一条铁塔似的中国大汉从车里冒出来,秦歌阳吓得把剩下的两个字咽了回去。

  “你好!我就是冯打铁。”大汉有力的握手差点把秦歌阳的骨头给捏散架。然后不容
分说将秦歌阳一路拖得要死要活的两个大箱子一手一个轻轻提起,轻描淡写地放进自己车
的后备箱。

  “别傻楞着啊,上车!这里不让停得太久的。”

  秦歌阳方才将张大的嘴巴合拢来,带着无限折服的心情上车。心想,像冯主席这样的
尺寸,才是真正该开皮卡的主,像福特Taurus这种full size的轿车对他已经是最低限度
了。

  冯打铁是河马州立大学中国学生会的主席,秦歌阳来之前已经跟他联系过几次。他书
信之间用词颇为温文有礼,让秦歌阳想象他大概是一文弱书生、谦谦君子,却没想到是如
此一条粗豪汉子。这种“认知错位”在秦歌阳身上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当然,以前几次
都是发生在见网友的时候,每一次都让他的短跑速度提高不少。

  上车后,为避免冷场,秦歌阳开始找话题,便问冯主席是哪里人,得到的回答是山西

  “是啊是啊,”秦歌阳谄媚地笑道,“俗话说,万里山川唐土地,千年魂魄晋英雄。
泥们山西仍哼多时候奏是中国的表率啊,想当年农业学大寨……”

  “哈哈哈……”冯打铁豪爽的笑声令秦歌阳震耳欲聋。“你还知道农业学大寨啊,我
们家就是山西昔阳的。”如同跟丹麦人提到安徒生、跟法国人提到拿破仑,冯打铁一下精
神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向这个自己顿生好感的新生介绍这介绍那。等到荡妇城的灯火在
车后渐渐远去的时候,秦歌阳已经对自己将要去的那个城镇和大学的基本情况、风土人情
和八卦新闻略知一二。

  没有灯火,只有天上点点的星光,福特车在广阔的黑色天幕下孤独地飞驰着。车前灯
发出昏黄的光,像一把锥子戳开无尽的夜暗。而夜暗的退让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它很快便
在车尾又合拢来,依旧统治着属于它的世界。从车窗中看出去,远远近近的树林和草原被
黑夜揉成模糊的一片,只有在极远的天空和大地的交际处,借着星光,才能看出大平原那
缓缓起伏的轮廓。秦歌阳觉得自己和这辆车就像在黑暗的汪洋大海中踟蹰独行的一条小舢
板,仿佛永远到不了岸——他有时甚至怀疑眼前这个开车的大汉是不是真正的冯主席,到
底要把自己拉到哪里去,是不是拉到某个坟场去谋财害命,真是后悔上车前没看看他的驾
照——也是,像这样的无边无际没有灯火没有人烟的荒凉地方,怎么会有一所大学存在呢

  然而灯火终究出现了,零零散散地。然后是一点点多起来的车,建筑,街道,以及偶
尔出现一个的行人。秦歌阳揉着眼睛看着这个在黑夜中静静睡着的小镇,想,当年知青插
队,大概也是这么一副光景罢。临走的时候,龙巢的兄弟到机场给自己送行,还专门嘱咐
要多拍些照片发回来,了解一下美帝国主义奢侈糜烂的生活,看来这不免会让他们有所失
望了。当时秦歌阳很想苏洁来送一送自己,但终究没有如愿。自己下乡插队的老土照片,
如果寄给苏洁,或许还能博她一笑——但是,一笑之后,又能怎么样呢,秦歌阳长长地叹
了口气。

  这趟旅途的终点是冯主席为秦歌阳找好的临时住处:学校的“大学公寓”,简称“UA
”。而被秦歌阳怀疑的冯主席的身份也最终得到了证实——在UA楼下,一个戴眼镜、个子
瘦高的中国学生从刚停稳的车中钻出来,喊着冯主席的名字。

  “我负责的接到了,你的呢?”
  “我的也拉到了。”冯打铁向车里的秦歌阳一指。
  “这学期该来的,一共接了多少个了?”
  “待我数数……”

  秦歌阳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郁闷,觉得这有点像两个拉货司机的对话。但仍不得不迎着
冯主席手指的方向跳出来,向瘦高个打招呼。

  瘦高个却只是对秦歌阳匆匆应付一声,便转身忙不迭地打开自己的车后盖,费劲地扛
出两个大箱子放在地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副驾驶门口,微微一躬身,拉开车门。

  “动作很标准呀,以前就是在酒店大门口干这个的吧?”秦歌阳小声嘀咕。

  一个女孩从车上悠然走下,向瘦高个微微一笑,算是谢过。秦歌阳看到瘦高个的腿几
乎一软,不由一乐。

  女孩身材高挑,一身简单的夏季装束,长途飞行后的倦容中依然带着微笑,配上一头
微卷的亮丽黑发。但秦歌阳看出来那不过是烫过的,只是间隔时日较久而已。女孩先有礼
貌地跟冯主席打过招呼,又捎带冲秦歌阳点点头,便自我介绍道,韩瑛,韩国的韩,斜王
旁的瑛。

  “欢迎欢迎,”冯打铁爽朗地道,“找好住处了么?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们学生会好了。”

  看到冯打铁没有试图去跟女孩握手,秦歌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地方,看骨外科医
生一定很贵。

  便也凑上前去:“我叫秦歌阳,秦国的秦,歌阳,就是歌唱太阳。我也是今天刚到这
里的。”

  “噢?”韩瑛笑道,“那你一定唱歌唱得很好了?”

  “不不不,五音不全,五音不全,”秦歌阳慌忙摇头,“不要看我名字里有个‘歌’
字,其实我什么歌都不会唱。”

  韩瑛莞尔一笑:“名不符实,那还不改改?”

  秦歌阳一愣,心想这小女子嘴巴好利,随即勉强笑道:“嘿,这个,算是一种良好的
愿望吧,跟没钱人起个名字叫富贵一样。”

  大家都笑了起来,将陌生和疏隔亦冲淡了许多。几个从学校晚归的白人学生骑车路过
,好奇地扭头一瞥,不明白这几个黄皮肤黑头发的老外为什么如此快乐。

  等到笑声和暑热都消散在静谧的夜空中的时候,秦歌阳却在冯主席给自己安排的临时
住处郁闷地倒时差。在连续强迫自己入睡若干次无效之后,不得不爬起来,又不知道干什
么好,只好又看了一遍录取书信。

  “嗯,大后天开始新生orientation,学校研究生院的,没准又会碰上那个韩瑛呢。
哦,还要跟系上的教授谈话……明天后天得赶紧去找房子。唉,怎么个找法呢?东西,还
得去买这些、这些、这些,但商店又在什么地方呢?冯主席路上说了一点点,现在也忘得
差不多了。看来明天还得去问问他……”

  “管他的,船到桥头自然直。”秦歌阳终于觉得眼皮愈发沉重起来,把手上的东西顺
手一扔,睡熟了。



  • Howard Liu: 来自非牌手的评价,是最真实的。不再此山中,有时才能看清庐山真面目
  • Liya: 我觉得关键在于能不能理性的对待这个问题。赌徒赌棍倾家荡产自杀是因为自己心里没数。心里有数了,就理所当
  • sidekick: 希望也可以列出原文的出處及作者名. 原作者看到會好欣慰的!